人类也会很快忘记痛苦,就像很快忘记幸福一样 | 可以·深读
“人们究竟在渴求着怎样的爱与救赎?”这是远藤周作在《死海之滨》一书中提出的疑问。
对于中国读者而言,远藤周作的名字并不陌生。此前,他已有《沉默》《深河》《海与毒药》与《哀歌》等作品被陆续引入国内。
2016年,国际著名导演马丁·斯科塞斯翻拍的同名电影《沉默》在全球各地上映,并获得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摄影提名。
电影《沉默》海报
本期「可以·深读」为大家带来《死海之滨》中的一段书摘,这段文字描写的是主人公“我”与好友户田在寻找学生时代的修道士科瓦洛斯基的下落时,听说台岱岱希的基布兹有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,二人前往当地倾听发生在集中营内的往事,被告知科瓦洛斯基临终时的景象。
寻找“耗子”的足迹
远藤周作
也许是又下起了雨,窗外传来了洒沙子般的声音。户田一边玩着汤匙,一边用希伯来语跟他们说着话。
对话中掺杂着索尼、丰田这样的日语词汇,即使语言不通,也能大概想象出谈话内容。那几个男子问户田问题,或微笑,或点头地听着户田的回答。
耶路撒冷
我突然感到,那张被太阳晒黑,布满皱纹的脸,就是三十年前曾被剃成光头,穿着竖条睡衣的脸;就是临时板房背景前那完全失去了感情波动、白痴一般的脸;就是我在耶路撒冷犹太人屠杀纪念馆看到的、挂在蜡烛烟熏黑的墙上那一排照片中集中营犯人的脸。
人类也会很快忘记痛苦,就像很快忘记幸福一样。从他们今天的脸上,已经看不到骸骨遍地的集中营时代了。
A
“你还记得他的面孔吗?”
“模模糊糊地还记得啊!他很瘦很弱啊。甄别的时候我挺奇怪的,他占了好大便宜。”
“你说的甄别是……”
“一到集中营,就有军官等在那里,把我们分成能劳动的和不能劳动的。你肯定听说过,不能劳动的老人和病人直接就送进了毒气室。然后,对活下来的能劳动的人,每天早晨也要在点名的时候察看脸色。”
“点名的时候?”
“是的,早晨要点名。全体人员都要从临时板房里爬出来在院子里排队。党卫军的军官在各排之间走来走去。这家伙会停下来盯着你看,察看脸色。如果他慢慢地挥动指挥棒,你就完了,你会被认为已经没有力气干强制劳动的活儿而被拉出队列。然后负责人就会发出号令:第一劳动连!原地踏步——走!二、三、四!二、三、四!第一排,注意横排队列整齐!大家都跟着动起来。乐队还要奏乐,很吵人的。”
“集中营里点名的时候乐队还要奏乐吗?”
“德国人做事很奇怪。为什么要在这时奏乐呢?我现在都会梦到那傻不拉几的吹奏乐。”
奥斯维辛集中营
“那些不能劳动的人……”
“就留在队列外面,再也不会回到我们的板房里了。他们消失后也不会有人说什么。也并不是不准说,当时,不论谁死了我们都不会有什么想法了。”
“脸色不好的人就活不下来了吗?”
“所以,在卫兵和纳粹队员面前,为了不让他们认为有病、疲劳,大家可是什么都做了。把掉在地上的玻璃捡来天天用它刮胡子。我们这栋就有人因为长着邋遢胡子被认为是病人,被医生注射石炭酸杀死了。我们这一栋里,还有一个过去是音乐家的老人,为了多少看上去年轻点,就去掏食堂烟囱里的煤灰,把白头发染黑,去上工的时候故意用细瘦的腿迈大步走路。可这个老人最终还是在点名时被拉出了队列……”
“一旦拉出队列就一定是去毒气室吗?”
“不一定是毒气室。有时会被枪毙,有时会被当成医生的实验鼠。我们管这叫作当回教徒或是当肥皂。”
二战时的德国士兵
“你们知道德国人会用尸体的脂肪做肥皂,用毛发做衣料吗?”
“大家都知道的。”
“那科瓦洛斯基最终也被做成了肥皂吗?”
“这我就记不清了,被拉出队列的人太多了。不过还能记得……我们这些囚犯当时都养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,能预知同伴一周后的命运。是的,不管他劳动时表现得多么健康,我们都能从他的背影上知道,这家伙已经活不长了。我记得看到他时我就这么想过。”
1942年2月上旬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,我去医务室打扫,他穿着白大褂,把注射器和药品摆在玻璃板上。角落椅子上坐着一个栗色头发、骨瘦如柴的赤脚男孩儿,用幼犬似的不安眼神看着刚进门的我。
我觉得很奇怪,医务室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小孩儿,因为一到集中营,13岁以下的儿童、老人以及不能劳动的男人都要被送去“暖气室”,就是毒气室的。
科瓦洛斯基跟我的视线刚碰上,他的表情马上变得很胆怯,慌忙背过脸去。
远藤周作
通过他的表情,我立即感到今天医务室要发生什么事了。我们通过传言早就知道,在这个医务室里,纳粹的医生经常在不能劳动的老人和孩子的身上做人体实验。
没有穿鞋的男孩儿晃动着细瘦肮脏的双腿。
隔壁诊室还没有人,我一声不响地开始打扫。科瓦洛斯基也没有说话。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金属声,我回头去看,科瓦洛斯基正慌慌张张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铝盆。
快要打扫完的时候,我听见诊室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。我对科瓦洛斯基的记忆只有这些。
C
“科瓦洛斯基在医务室干活儿吗?”
“嗯,是啊。”
“他没有干过体力活儿吗?”
“当时为了活命,我们大伙儿用上了自己所有的一切。藏匿了金表的人把金表送给卫兵,请他们放过自己不去当回教徒。有戒指的人就用戒指请他们安排自己干轻松的活儿。”
“那他有什么呢?”
“不知道。不过,他虽然胆小,但却有点小滑头。合适的时候就会利用自己曾经是修道士这一点,不合适时就好像自己跟修道士毫无关系,分得清楚得很。他没有被分配到劳动连而去了医务室,可能就是因为卫兵里有基督徒,他去求了他们吧。”
“那他会被别的囚犯嫉妒吧。”
“所以他也一直在讨好临时板房的监工。我曾经亲眼看到他把医用酒精拿给监工,虽然量很小。”
“为了活命,已经顾不上别人了。”
“是啊……你听说过塔乌德希·马蒂神父的事儿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马蒂神父,活着走出犹太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犹太人都不会忘记他的。”
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远藤周作文学馆
“他不是犹太人,是波兰人。他是基督教的神父,主动顶替了一个同伴。在囚犯中间,有人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活下去而要自杀。到了夜里,会有人突然打开临时板房的门跑出去,去抓通了电的铁丝网。大约每十天就会听到一次这种自杀者狂吠般的嘶喊声。即使听到这惨叫声,我们留在板房里的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。还有人逃跑。其他栋的板房里一旦出现逃跑者,我们马上会知道,因为卫兵会放出跟踪用的警犬。黑暗中传来远处尖厉的狗吠声,我们就知道,啊,又有人逃跑了。那时我们也没有什么感情。别人的命运跟自己已经不在一个层面,而是其他世界的事情了。
“逃跑的人在第二天点名的时候会被当着全体人员的面处以绞刑,再就是被押送到囚犯们称为饥饿室的地下室去。一旦被关进去,就再也得不到食物和水,直至饿死。
《死海之滨》
“有一个犹太人逃跑者就要被押去饥饿室的时候,那位叫作马蒂的波兰神父突然挺身而出,对党卫军军官说,他跟我同睡一张双层床,他有妻子和孩子。我是神父,没有亲人和家属,我替他去,请你们宽恕他吧!”
“这是你亲眼所见吗?”
“是的。当时,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逃跑的是个年轻人,站在雨水打湿的地上哭。监工像往常一样发出号令,劳动连的人就挨个儿默默地从他面前走过。这时,有一个人出列朝党卫军军官走去。大家都很惊讶,但立刻认出那是马蒂神父。他个子矮,总是用根线拴着坏眼镜腿挂在耳朵上。他指着正在哭泣的人跟军官说话。”
德国党卫军
“结果怎么样了?”
“具体情况怎么样了我们不知道。劳动连已经动了起来,没空慢慢看下去了。神父向军官求了些什么,我们傍晚干完活儿回来后才知道。我们后来知道,他求饶过年轻男子一条性命,自己替他进了饥饿室。”
“大家都说了什么没有呢?”
“什么都没有说。像平时一样沉默。不过,那天夜里,我们板房里的一个伙伴,突然建议大家唱颂昨天晚上你听过的那首祈祷词。”
“哪一段祈祷词?”
“‘他被藐视,被人厌弃。他被藐视,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。他被欺压,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。’就是昨天我们在食堂唱诵的那段祈祷词。”
“大家都唱诵了吗?”
“我记得很多室友都唱诵了。”
“科瓦洛斯基也在其中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那件事以后,他也死了吗?”
“不,大概过了很久。从那以后过了一阵子,他被医务室辞退,放到劳动连里去了。其实,让他干什么他都很无能,所以我觉得是医生生气把他赶走的。他来是来了,但他那孱弱的身体劳动很勉强,干活儿的时候,他那细胳膊很笨拙地挥着大锹,经常挨卫兵骂,被卫兵踹。说实话,为此他给其他囚犯带来很多麻烦。每一个人的劳动量都有规定,只有他跟不上进度,有时弄得我们很晚都回不了板房。我这样说他也怪可怜的……可以说,他消失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。”
“科瓦洛斯基是在点名的时候被点到的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当时你是亲眼看到他的吗?”
“是卫兵使劲儿把他拖出队列去的。他挣扎,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列。不过,其他人也都是这样的,甚至有人尿了裤子。”
“马蒂神父救下的那个青年后来怎么样了呢?”
“那个青年一个月后……还是被带走了,再也没有回到板房来。”
雨越下越大。我们冒雨回到了宿舍。大概是因为雨的缘故,房间里干草和水泥的味道比早上还厉害。
我坐在潮湿的床上,把刚才听到的关于耗子的故事记下来,以防遗忘。这期间,户田一直仰面躺在皱巴巴的旧毛毯上,愣神地望着天花板。
屋顶上雨水流动的声音使昏暗的房间更加安静。出油不畅的圆珠笔在纸上滑动。
写着写着,耗子那以前一直罩着一层灰色薄膜的形象开始一点点清晰起来。我感到那哭肿了一样的双眼在远处不安地看着我的手在动。